科学和价值 —— 责任伦理与信念伦理的争端:《共产党宣言》&《以学术为业》&《别让我走》读书笔记

我选择读一读卡尔·马克思的《共产党宣言》,不仅仅是因为这是和社会主义沾边的政治课的作业素材,更是因为我研究生以来对于科学和价值的一些困惑。这篇文章也是在我读完马克思·韦伯《学术和政治》、石黑一雄小说改编的电影《别让我走》、卡尔·马克思《共产党宣言》后综合进行的一些浅显的思考。

卡尔·马克思在《共产主义宣言》中的核心——对于无产阶级必将取代资产阶级的论断,一个重要影响因素就是资本雇佣劳动而造成经济全球化,从而导致工人因竞争而专业化、分离,无产者子女被沦为商品和劳动工具。《别让我走》这部电影的背景是二十世纪的英国,其主要探讨了人作为商品的伦理道德,以及作为商品的人对生命意义和情感体验的质询。至于韦伯的这篇《学术和政治》,其中谈到了科学的理智化过程、专业化过程以及当今世界价值的多元化,这些都是资产阶级时代德国的缩影和表现。科学去魅所导致的以宗教为代表的信仰统一性受到了严重损害,其形成的专业化分工与官僚体制,以及所代表的责任伦理,与卡尔马克思设想的人人为我我为人人的无产阶级美好新世界的信念伦理之间的冲突是科学、经济与民主、价值之间冲突的内在表现。无产阶级试图取代资产阶级,那么这场战争或者说革命的导火索——且不论是马克思口中的“生产力和生产关系变革”还是韦伯眼中的“清教徒禁欲主义”,在当下是否已经出现?人作为商品的伦理道德在新的世界中是否能够得到解决?


“共产主义宣言”的背景框架

卡尔·马克思被认为是哲学家,其研究角度被认为是历史哲学,相比较于韦伯,其对未来乐观程度显然更多。韦伯则被认为是社会学家,研究被认为是通过反实证主义的史学角度展开的。

马克思在《共产党宣言》中认为,历史是阶级斗争的历史,在各个年代,尤其是近代,阶级斗争被越发的区分为两大阵营之间的斗争,作为主导的资产阶级以及被压迫的无产阶级。马克思认为历史的进步是由于在繁复的阶级斗争中矛盾的不断冲突、解决,以革命或者同归于尽的方式进行发展的。在资本主义占领世界之前,作为弱势的资产阶级无不是因为生产方式和交换方式的变革而引起了革命,造成了封建主义的衰亡。随着资产阶级的强势以及大工业的来临,全球资本的流动带来了全球化的经济和生产,但是于此同时,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也被简单化,许多道德层面上的价值遭到抹除,民族和文化分崩离析,精神生产不断融合,也有越来越强的全球化趋势。这和资产阶级席卷全球之前封建阶级占有上风的情况是很不一样的,由于生产力的发展和全球化的经济、文化,资本主义在整个二十世纪所带来的问题比几百年前封建主义占优势的时候更为严重,我们现在面临着比上一个时期更加严峻并且不同的状况。

马克思做出资产阶级被无产阶级取代的一个重要论断就是,资本产生的条件就是雇佣劳动,而工人则因为竞争造成分离,为了提高生产效率而造成工种的专业化,由此,无产者的子女被大工业割裂,他们的子女沦为单纯的商品和劳动的工具。资本主义这种导致了当代价值分崩离析的状况也并非是一无是处的,由于其暂时促进了生产力的发展,所以在马克思的语境中被认为是进步的,但是这种进步是以不可持续为代价的,即资本主义的发展是以雇佣劳动,压榨生产力为前提的,而随着财富集中在少部分人手里,消费者没有能力完成资本家所需要能够产生利润的消费,因此造成了可持续的问题,这种状况在经济危机或者经济不景气的时候尤其容易出现。

从历史角度来看,在1871年左右统一的德国积极的发展经济,崇尚自由主义,消除贸易限制,抛弃各种因为政府利益来操控经济的国家重商主义。而到了世纪晚期,无限制的工业增长造成的社会后果、经济状况令人恐惧的从繁荣到萧条的周期性转变。资本主义雇佣劳动和剥削财富,财富分配的不平衡导致了一种盈利能力的危机,随着财富在少数人手中的聚集和普通人的被剥夺,消费者在利润的名义下的消费受到了抑制。马克思认为摆脱这种病态社会的唯一动力在于组织工人夺取对生产手段的控制并制定适合工人的社会生产。1890年左右的经济大萧条中,德国有30%的人失业以至于收入不足以生存,伴随着通货紧缩,据统计,在柏林有40万人无家可归。资本主义的发展动力不仅仅是一个学术问题,更是集合了当代的诸多争论和恐惧。因此马克思认为资本主义终究会被新的阶级所取代。

德国年轻一代的学者承认存在着阶级的差别,以及生产资料以及不平等的政治和社会结构在革命的过程中起到了推动作用,以及其中关系具有的重要的因果关系,但是他们不接受物质基础操纵政治、经济与文化这一粗糙观念,即不相信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这一论断。他们的研究主题主要关注资本主义的历史性发展动力,一种区别于马克思和恩格斯所认为那种模式。

这些学者中较为著名的是桑巴特,他所寻找的是一种在经济体制中发挥作用的经济原则。他区分了两种原则,一是满足需要,二是把获得财富本身作为目的的原则。举例来说,一家生产靴子的资本主义工厂的目的与其说是制作靴子,不如说是提高利润;一个农民自身的经济目的也同样不是生产靴子,而是为了保护他的脚免于受潮受寒。前者现在被称之为现代资本主义经济体制,而后者则是受到剥削的传统经济体制。桑巴特在解释现代资本主义的动力方面,其在《现代资本主义》中阐述,试图把精神确定为决定性力量,而韦伯对此的看法则是——新教徒的禁欲主义,但不管怎样,当代学者都认为,心理动机是理解现代经济生活兴起的关键。对于桑巴特来说,与经济理性主义联系在一起的贪婪推动了追求利润;而对于韦伯而言,清教徒的禁欲主义导致人们把注意力集中在本身就是目的的工作上。诸如消费、需要的满足、为了展示地位差别的开支或发动战争之类的最终目的被经济机制本身取代了。

大体而言,可以把这些的争论看作对一个问题的争论:到底是什么促进了革命、进步和社会的发展?马克思主义认为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科学促进了生产力和生产方式的转变,而这些转变成为不同阶级对抗、革命、发展的标志。其他学派认为社会进步的动力在于人们内在价值的改变,不论这价值是清教徒的禁欲主义还是桑巴特所认为的对利润的贪婪(对促进资本主义而言),尽管存在这些内部的争端,但是这第二个流派都认为存在心理动力性促进社会进步和发展,而不仅仅是经济和生产力。

用一张图或许可以清楚地表示马克思和后来学者们的争端。

资本主义存在的唯一目的就是让资本增值,而对于这种行为的动机而言,不论是桑巴特,还是韦伯的理论,当人们把财富作为目的本身或者是把注意更多的集中在目的本身的工作上,资本主义的经济体制造成的危害是有目共睹的。正如马克思所言,人与人之间的关系被简单化,许多道德层面上的价值遭到抹除,民族和文化分崩离析,精神生产不断融合。这种价值统一性的分崩离析,却不只是资本主义对于价值商品化的单纯推动,如果把目光放得长远些,我们会发现,科学对于价值的统一起到了重要的破坏作用。资本主义只是在这些多元化的价值中试图树立起一种新的秩序。


当今世界的科学体系和价值体系

我们经历过很多统一了价值的世界,比如儒学统一下的中国以及基督教统一下的西方世界,但是这些统一信仰的世界现在都已经消亡。法国的神秘主义强调个性体验,但是这种信仰是以理性作为代价的,按照马克思的观点,基于统一信仰的旧有的体制阻碍了生产力和生产关系的发展,因此被无情的推翻掉了。往深的层面看,造成这种原因的重要原因是当时科学和技术的进步,这种进步促进了生产力的变革。韦伯认为,科学为世界去魅,科学试图确认一个这样的事实:即,人们可以掌握自己的命运,他们可以通过实证主义的方法认识清楚任何东西。这种堪称革命的观念很快的推翻了统治已久的封建主义,被压迫的人们思想觉醒,于是资本主义粉墨登场。与此同时,旧有的为了维护统治而被宣传的宗教、上帝,则在科学的面前迅速凋零,统一的价值体系就从此刻开始崩塌。而资本主义只是趁着这么一个空缺的时间,试图建立起价值商品化的新体系。

自从价值分崩离析以来,科学在资本主义的浸润下得到了飞速的发展,二十世纪以来,新的理论不断取代旧的理论,知识、问题还有无休止的进步,科学飞速发展,社会是发展的,因此在当下这个年代,生死已经被剥离了意义,老人再也没有享尽天年之感,因此,文明也失去了价值。我们不得不承认,在当下价值分裂,充满矛盾的世界,恐怕并不存在救世主,来统一我们的价值。

这种价值的混乱在韦伯的眼里,可以通过伦理学的专业化来进行避免,也就是制定规章制度,使用理性对妖魔鬼怪(宗教和神秘主义)进行除魅。这或许是韦伯较大的贡献之一,这种专业化直接催生了官僚主义,这在当下被证明是具有较高效率的,在马克思的语境中,这是有利于当下生产力发展的。这种专业化、审时度势,为后果负责的伦理被称作责任伦理。相反,那些充满理想,不问后果,只问信念的信念伦理则是马克思的共产主义所推崇的,想要实现的目标。


科学能够取代价值吗?

既然如此,在无产阶级统治全球以前,让我们先看一下推翻了统一价值的科学对我们寻求人生意义又有何帮助呢?实际上,当我们试图回答上述问题,对不同人的价值进行衡量的时候,我们发现,有些事情,不美,不神圣,不善,却可以为真,这已经成为一种尝试。有哲学家曾经说过,在神和神之间的斗争(价值观和价值观之间的选择)中起绝对作用的不是科学而是命运。每个人必须从自己的终极立场出发,在恶魔和上帝的二元对立中选择何者是恶魔,何者是上帝,这在生活的所有领域都是如此。如果不进行选择,那么必然会走向妥协和相对主义。

马克思在《共产党宣言》中对德国社会主义有过一段评价:“他们代表的是真理而非真实,他们代表的是人的本质但并非是一般人的利益”。这部分的说明了真理和人的本质和价值的二元对立。

科学不是一种信仰,它也代替不了信仰,因为科学的前提是逻辑和方法的有效性,而后者则只有诉诸于终极意义进行解释,即人们需要认为,掌握宇宙终极规律的知识是有价值的,但这也是不可证明的。举一个例子,对于医生而言,其信条建立在救人性命以及不让人痛苦之上,但是如果有人因为绝症而痛苦求死,这个时候医生就面临着价值的选择问题,而这个问题则是科学解决不了的。这个可怜的医生必然要诉诸于其自身所具有的信仰进行行为的抉择。况且,作为科学工作者,处在这样一个年代,你现在创作的一切创造性工作将会被后人的更新的理论所取代,我们又为什么要从事这些专业化的无止境的事业呢?


价值能够再次统一吗?

韦伯认为,我们的文化命运,体现在价值的多元性。我们必须面对和认清这一事实,而不是试图从个人体验中寻求神秘主义的价值统一。那么我们就问,当今的价值分裂和充满矛盾的世界,是因何发生的呢?按照马克思的观点,旧有的信念体系阻碍了生产力,也就是经济的发展。但是在韦伯看来,起决定作用的是观念,观念重塑了社会体制。从柏拉图时代的人和影子的隐喻开始,人们选择了一种逻辑上的绝境,也就是这样一种信念,“承认自己一无所知是唯一的真理”,只要能够发现某个事物的正确的观念,就可以掌握它的本质。在文艺复兴的时候,科学的第二个要素,理性实验成为研究本身的一项原则,由是,科学变成了通往自然之路的唯一选择。科学的最重要的成就就是理智化,其包含着“只要人们想知道,他们就可以在任何时候都能知道”这一观念。科学被用作武器,人们开始通过计算掌握一切,为世界除魅。宗教的信仰就是在这个时代开始崩塌,人们的价值开始分裂,这所有的一切都是因为生产力进步的要求以及其内在的科学发展所带来的。可以说,价值分裂和充满矛盾是当今时代的名片,多元化的价值再也难以被调和。


石黑一雄在《别让我走》影片中试图表达的

当人变成商品,被交换、消费,这到底意味着什么?这个世界存在的多元价值的冲突,这到底对我们有什么影响?如果读一读《别让我走》这部电影,我想各位便会有更多的感触。

在这部电影中,整个世界立法同意培养克隆人,以供被克隆者身体出现状况时随时进行器官的移植,比如眼睛、四肢、肾脏、心脏等。而这群被圈养的人,则从小被告知自己的使命,他们在经过三次捐助后,一般会选择死亡,文中称之为终结。电影中试图引发观众一个问题,这些克隆的人也有自己的灵魂,但是当正常人想到自己可以因此多活几年的时候,便没有一个人出来抗议,为这群克隆人提出抗议。

电影围绕着三个克隆人展开,他们相继被终结,而作为前两人看护人的最后一人,也就是前者情侣的女主角,在影片的最后,有一段独白,“我不知道我们的人生和那些主体的人生有什么不同,但是凡是人都会终结,而如今,我站在童年所站的地方,希望远处走来一个影子,当它走进,我会认出来那是汤姆(其情人,在其看护下被提前终结),而我不能允许自己继续想下去,和他度过一段时光已经是非常幸福的事情了。”

在那个世界的主要人们为了自己的健康和价值,为了自己私有的利益而漠视克隆人作为人的权利、价值和道德。这部小说和电影狠狠的把克隆人的内心世界和情感体验呈现在我们面前,当我们经历过这种共情之后,我们在价值冲突之间,在这种冲突和利益挂钩的时候,又将如何选择?我想,这不仅仅是一个心理学问题,而是一个社会问题,也是我们每个人正在面对的问题。

回到影片中一个很有意思的地方。在手术室,医生给克隆体注射了安眠药,然后像对待畜生一样用手术刀快速在胸腔划开一个窟窿,取出内脏器官,然后留着满地鲜血的病人躺在手术台上,所有人离开,手术室没有一个活人。科学导致了伦理学上的专业化,而这些专业化对应的责任伦理要求我们为后果负责,因此这些医生的行为没有什么问题,他们是尽责的。影片中还有一个人,这个人是教授克隆体知识的小学老师,他不忍心幼年的克隆体们对未来充满期许但在未来又充满失望,因此将他们的使命说了出来,这个老师是基于信念伦理做出的决策,不问后果,只问信念。

在影片的开头,有一段独白,“当我看着她抱着那盒卡带,跟着旋律手舞足蹈,我差点哭了出来,她所怀抱的是已经逝去的旧时代,而我们所处在一个科学的、高效的、却异常残酷的新时代,我不知道在这个时代,我们又将何去何从?”当我读到这里的时候,心里五味杂陈,不知道该思考些什么。

不管怎样,“采用器官克隆的方法能够最大限度的提高社会的生产效率,这是一个科学的、高效率的,但又十分残酷的世界。”这句话能够提醒你,这部电影不是科幻小说,而是当下以及未来我们将要面对而尚未做好准备的残酷现实。

在这些克隆人见到自己的本尊时,他们原本认为这些本尊都是在社会非常有贡献之人,值得为其捐献器官甚至捐出生命的重要任务,但是,大多数克隆人的本尊都是普通人,他们甚至不比克隆人有更多的成就,这些本尊是小偷、妓女、流浪汉,只要不是精神发疯的人都可以。这引出了一个价值的问题。人的价值到底应该怎么衡量?我们的伦理到底应该偏向何方?总而言之,作为罪魁祸首的科学和技术,并没有给出这个问题的答案,而提出这个问题的韦伯,也只是区分了责任伦理和信念伦理两种类型,接着对这个价值观不可统一的时代表达了自己彻头彻尾的悲观。马克思倒是提出了一些见解,不过这些理论尚且需要时间的检验,我不知道,在社会主义的中国,当我们遇见这种问题,是否和大洋彼岸的西方世界会有不同的解决方法?而看完这个电影两遍后夜不能寐的我,则在图书馆的废纸堆找到了这些文本,却发现,没有人真正解决了这个问题。